儿童阅读经典
梅子涵
在我所设定的研究生课程里，儿童文学经典阅读是第一门。我觉得这很智慧，与其由我来向学习儿童文学的人论述儿童文学究竟是什么，应该怎样，还不如直接阅读那些高峰、恒星之作，理解、归纳出最典型的经验和美学。这不是说儿童文学不可能再发展了，我们只能年复一年地去面对经典，追随过往的故事和成功，让向往的境界只存在于他国和他人的写作中。我尊重和崇敬的是我们视为经典的那些杰作，它们所的确荡漾着的儿童文学精神，它们所包含着的我们现在能够想到的、暂时不能达到的儿童文学的一切。它们根本不会阻挡我们去发展儿童文学，相反只会给我们以接连不断的激情和灵感，就像凯斯特纳《5月35日》里的那匹大黑马，告诉康拉德和他的叔叔，通过走廊里雕花的15世纪大衣柜，可以直接通往南太平洋，是条捷径。儿童文学经典是我们的一匹匹大黑马，我们骑着它到“南太平洋”去，看见无数想像不到的奇景，然后还是回家去，结果康拉德就写出了那么好的作文。
经典不只是格林和安徒生，不只是长不大的彼得·潘和磨难成人的木偶，也包括当代甚至是当下的一切富有眼力的喜爱和推崇。其实对于好书的时间考验，不一定非要几十年、上百年的，当代读者和社会的判断也会很准确。很多的经典，在它写作出来的日子，立即就受到了喜爱和推崇的，一传十，十传百，经典在它们诞生的时候，也是“当代”。正是在这些新经典中，我们能够读到儿童文学经典精神的继承和延续，读到大师们创造了一些什么，而在哪些基本的趣味、叙事、语言……形态上却并不颠覆。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实在是有些不一样，成人文学可以有为先锋阅读和沙龙趣味写作的高搁文本，形影相吊并没有关系，可是儿童文学的写作面对却应该永远只是大众，是儿童的基本口味。我这么说，也是批评我的以前，以前，主要是八十年代，我是很主张颠覆的，尽管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去写真正颠覆的作品，而是保持着一些清醒和明智。
同样，阅读格林和安徒生，也不要“老三篇”。他们的写作面貌要比我们通常知道的丰富得多。他们的故事绝不仅仅是在养鸭场里和皇帝光腚行走的街上的。我们为什么不到他们的布勒门镇之类的地方去看看呢？其实他们也和那头驴子一样，不甘老去，而是一直在边唱边朝着布勒门镇上走去的。他们的有一些很陌生的篇目，比起“老三篇”，丝毫不逊色，而是有着别它方面的凸出，会给我们新鲜的触动和鼓舞。格林的故事属于收集，所以如同民间讲述一样朴实而少变化，但正是它们的朴素和简便，语言角度的民俚化，节奏的快捷、利落，使我们可以去想像和准备，怎么避免一点叙事的不必要劳累，反而会让人喜闻乐见。安徒生正相反，他的全部故事都固执地让你知道，那只能是他写出来的，无人取代，可是又绝不是千篇一律。我曾经在我的一本书里，用很大的篇幅分析他的叙事方式的活跃和丰富。而他的这些方式，大多数又是那么地符合童话这种文体，你读着会兴奋地感慨，啊，这真是童话的。因为他用了那样的方式，甚至那样的题目，正好又使故事更加地有了童话的感觉。几年前，我在和研究生一起讨论《梦神》的时候，我突然发现，它不仅仅是一个真正的童话，而且还讲出了一个童话应该怎么去造成，使它首先是想像和梦境的，同时又有故事的真切和清醒。每一个童话家，或者是准备写童话的人，应该去阅读它，把它列入童话写作的教科书。那天下午，我和研究生都沉浸在阅读和发现的喜悦中，真的是很喜悦。那天下午是阴天，我开着台灯。那盏红红的台灯，很符合奥列·路却埃来到时的气息。一个儿童文学作家，能够像奥列·路却埃那样，轻手轻脚地走来，“嘘”一下，就使孩子们昏头昏脑地进入了你的故事，那是一个可能的境界吗？那不是一个应该争取的境界吗？梦神一周是讲七个故事，我们也是一周每天都写作，那么我们就每天都这样地努力吧。
推进儿童文学的儿童文学化进程，我已经在不少场合提起。这是我这两年创作和理论思考的重心。我们差不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和文本努力，在恢复着儿童文学的文学面貌。我以为是已经回到了。回到的标志是：我们不再认为儿童文学是什么其它事物的隶属和躯壳；写作的本身也走上了从语言到叙事的诗学之途。现在应该的是，进一步把儿童文学写得更像儿童文学，而不仅仅是像文学。这不是一件不要花费多大力气的事，天生的儿童文学作家毕竟诞生得少。这应该成为我国儿童文学的一次重大期待，成为我国儿童文学21世纪最初一些年的基本课程。而在这个课程里，安排经典阅读是必须的，属于最踏实的态度。八十年代儿童文学作家，随同成人文学的颠覆和复兴而一起跃动，更年轻的作家们，沿着“先烈们”的脚印前进，对儿童文学的经典都不同程度地忽视了。儿童文学作家老喜欢站在成人文学的镜子前照，鞠个躬，笑嘻嘻，找呀找呀找朋友。我们站到自己的镜子前去吧，儿童文学的经典，就是我们的一面面镜子，不凹不凸，形象标准，是原样。
一部书是作家写的，却是出版家出的。一个真正合乎儿童的故事，却可能变成一部根本不能让儿童喜欢的书。我们只说一个电影是综合的，其实一部书又怎么会不是综合的？设计的想像力，绘图的吸引力，选择什么开本，挑用什么字号……哪一个环节都是又有艺术又有技术，审美缺乏多少准确，结果就有多少毁损。儿童文学名著译本如今已有多少版本，说铺天盖地不是夸张吧？可是有几种是能尊重和保持住原本的艺术感觉的？难道西施抵达我们这里就非得变为东施？需要的无非也是阅读经典。阅读它们的原版。看看它们原本的感觉和艺术。书籍本身就不止是文字，也是艺术，童书更是缺乏不了文字之外的一切其它呼应。只有让儿童喜欢你的一切，才更能让他喜欢你的故事和精神。奥列·路却埃在开始他的故事前说：“现在我要装饰一番。”于是花盆里的花儿都变成了大树，它们的长枝子在屋子的天花板下沿着墙伸展开来，使得整个的屋子看起来像一个美丽的花亭。这些树的枝子都开满了花，每朵花比玫瑰还要美丽，而且发出那么甜的香气，叫人简直想尝尝它――它比果子酱还要甜。水果射出金子般的光；甜面包张开了口，露出里面的葡萄干。这一切是说不出的美。
儿童文学的每一本书都应该说不出的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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